波普尔的著作是无可原谅的丑闻丨施特劳斯与沃格林通信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
施特劳斯沃格林评波普尔
——选自《沃格林与施特劳斯通信选》
书信29
我亲爱的沃格林:
您误解了我,因为您看不清我的潦草字。我不是说“外在于人类的”(extrahuman)而是说“外在于理论的”(extratheoretical)先决条件。问题是究竟人是否在本质上存在着全然地把握真理的可能性——(问题在于,对真理的彻底了解作为一种本质性的人类可能,它是否存在),无论条件如何,无论这种可能性的实现如何,或者究竟是否不存在全然把握真理的基本的可能性——(且不管这种可能需要怎样的条件,它怎样实现,或者说这个问题是,这样的一种了解作为一种本质性的可能)。当您说“只有在如何如何的时候灵魂的秩序才会呈现出来”时,您并没有回这个问题:这个灵魂的秩序是人的自然目的还是“偶然”?它也可以不曾呈现,那么这会剥夺它作为目的的地位吗?尽管可能如此,在我看来,我们俩比我原以为的有着更为根本的一致性——(我们在根本问题上的一致比我认为的要多)。
您在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您对波普尔(Karl Popper)先生的看法吗?他在这儿做讲座,是关于社会哲学的,简直不值鄙视:这是最过时、毫无生命的实证主义试图在黑暗中吹口哨,尽管冒充“理性主义”,却完全没有“理性地”思考的能力——实在很糟。我不能想象这样的一个人能够写出什么值得一读的东西,然而熟悉他的作品好象成了教授们的一项职责似的。关于此君您能否说一些话,——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会守秘密的。
致以最热情的问候。
施特劳斯
1950年4月10日
亲爱的施特劳斯:
有机会向志趣相投的人讲几句有关波普尔的由衷的话实在是太好了,简直一天也不能耽搁。这位波普尔先生多年来并非一块绊脚石,而是必须从路上不断地把它踢出去的讨厌的小石子。老是有人向我提起他,认定他的《开放时代及其敌人》是我们时代社会科学的杰作之一,这迫使我勉为其难地拜读了这本著作,尽管本来的话我连碰也不会去碰一下的。您这样说是相当对的,熟悉这部著作的思想乃是我们的一项职业任务,因为它出现在我们这个领域之中;但是我宁愿履行其他的职责也不要履行这样的职责,这根本是一部不应当写也不应当发表的著作。波普尔用这本书妨碍了我们最基本的职责,浪费了我们一生中本可以全神贯注地实现我们的天职的好几个宝贵的小时,我感到完全可以这样毫无保留地说,这本书是厚颜无耻的、一知半解的废物。每一句话都很丑,但还是可以拎出几个特别讨厌之处。
一,“封闭社会”与“开放社会”的表述取自于柏格森的《道德与宗教的两个源头》(Deux Sources)。他没有解释促使柏格森创造出这些概念的那些难题,只是因为他觉得这几个概念听起来悦耳就予以取用;他只是随随便便地说,这两个概念在柏格森那里有着“宗教”的意味,而他对“开放社会”这个概念的使用更接近于沃拉斯(Graham Wallas)或者吕普曼(Walter Lippmann)的“大社会”(great society)。也许我对这样的事过于敏感,但是我不相信像柏格森这样可敬的哲学家发明概念只是为了给咖啡屋里无聊的人们提供谈资。还有这样一个相关的问题:如果说柏格森的开放社会的理论是经得起哲学与历史的检验的(我事实上相信这一点),那么波普尔的开放社会的观念则是意识形态的垃圾。单单出于这个理由,他就应当尽可能小心地讨论这个问题。
二,对自己所在的领域中已经取得的成就视而不见,这一点在对待柏格森的态度上就很明显,这种无视充斥于他的全书当中。当我们读到他对柏拉图和黑格尔的思考时会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似乎波普尔很不熟悉与这个论题有关的文献——尽管他偶尔会引用某个作者。在有些情况下,比如在论到黑格尔的时候,我相信他从未看过罗森茨维格(Rosenzweig)的《黑格尔与国家》(Hegel and the State)。而在有些情况下,他引用一些著作的时候似乎并不了解其内容。
三,波普尔在哲学方面是如此缺少修养,是如此彻头彻尾的一个意识形态的争吵者,以至于他甚至没有能力近乎准确地复述柏拉图的哪怕一页内容。阅读对他来说是没有用的,他太缺乏知识去理解作者所说的话了。由此就出现了可怕的事,他把黑格尔的“德国的世界”(Germanic world)翻译成“德国式的世界”(German world),并由这种误译得出关于黑格尔的宣扬德国民族主义的结论。
四,波普尔未曾投入到能够看清作者意图的文本分析之中;相反,他直接把意识形态的陈词滥调用于文本,武断地认为那个文本是在发表这些陈词滥调的结论。有些地方特别可笑,比如他会说,柏拉图经历了一个进步——从《高尔吉亚》中依稀可辨的早期“人道主义”进步到了《理想国》中的某种另外的东西(我不记得是“反动保守主义”还是“专制主义”)。
简言之:波普尔的著作是一件无可原谅的丑闻。从思想态度上看,它是不成功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产物;从精神上看,我们非得用卑鄙、粗野、愚笨之类的词来描述它;从技巧上看,它是半吊子的、毫无价值的思想史作品。
这封信不适合给那些没有资格的人看。但是在那些关心其真实内容的场合,那我会认为,通过沉默来支持这样一件丑行乃是对于您所说的天职的侵害。
沃格林
1950年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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